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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黑白


“查清楚了?”

王家书房,家主王延龄坐在阴影里,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爹的话,查清楚了。”

王腾站在下首,脸色阴沉得可怕,咬牙切齿道:

“沈明远那个废物,根本就是个幌子!是个被人推到台面上的傀儡!”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怨毒:“我就说沈明远怎么突然有了脑子,又是什么拍卖会又是开铺子收丝,原来都是那个顾怀在背后操弄!那些银子,是顾怀给的;那些护卫,是顾怀练的;就连这一连串针对咱们王家的动作,也全是出自那个书生之手!”

“顾怀...”

王延龄品着这个名字,问道:“就是那个借着平叛上位,得了陈识青眼,还在诗会上写反诗骂人的狂生?”

“就是他!”

王腾恨恨道:“这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明明之前还只是个逃难的流民,却手段狠辣,我之前派去截杀的人手,全折在他手里了!爹,咱们不能再忍了,这顾怀不死,咱们王家在江陵就没安生日子过!”

“慌什么。”

王延龄冷冷地呵斥了一声。

他拿起桌上的卷宗,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顾怀这几个月来的动向。

从破屋炼盐,到结交县令,再到参与诛杀张威刘全,最后到现在扶植沈明远与王家打对台。

一桩桩,一件件。

看着看着,这位纵横江陵商界几十年的老狐狸,脸色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是个狠角色啊...”

王延龄放下卷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换你在他那个位置,能从要饿死的流民,一步步走到今天么?步步为营,算无遗策...看来,他不是简单地想做生意,而是直接冲着咱们王家来的。”

“那咱们就先下手为强!”王腾急道,“哪怕拼着动用家底,花钱买通城外那些人,也要...”

“愚蠢!”

王延龄脸上那股令人胆寒的戾气再次浮现,“杀了他有什么用?他在城外有几百号团练,有高墙深沟,你怎么杀?再说了,他现在是陈识承认的门生,你动他,就是动陈识的脸面!”

“闭嘴,让我想想。”他闭上眼,沉默思索起来。

书房里安静下来,王腾有些如坐针毡,他怎么也想不到,之前自己在诗会上随意羞辱的顾怀,会用这样的方式重新闯入他的生活。

良久,老人才重新睁开眼,那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探究,只剩下一片从无数商战中杀过来的漠然和狠辣。

“既然知道了正主是谁,那事情就好办了。”

“那小子是个聪明人,但他忘了一件事。”

王延龄站起身,走到那张巨大的江陵地图前,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城外顾家庄所在的位置上。

“这里是江陵,现在是乱世。”

“聪明救不了命,权势和银子才能。”

“他想跟咱们玩商战?想靠着那些泥腿子偷偷摸摸地收丝来挤垮我们?”

老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就让他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商战。”

“腾儿。”

“爹!”

“既然他们喜欢玩阴的,咱们就给他们来点硬的,做生意嘛,不仅要比谁钱多,还要比...”

“...谁更狠。”

......

翌日,清晨。

桑园门口,一片死寂。

原本这个时候,桑农们应该正忙着采摘桑叶,照料那些金贵的蚕宝宝,可今天,所有人都像木头桩子一样,僵硬地站在空地上。

数百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桑园那棵被流民扒了皮的老槐树。

树上,吊着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的汉子,浑身是血,两条腿呈现出一种扭曲的角度,显然是被人活生生打断了。

那是昨日第一个偷偷跑去顾家庄卖丝、也是第一个拿到现银和大米的那个年轻汉子。

此刻,他就像一块破布一样挂在树上,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而在树下,王家管事赵德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根还在滴血的哨棒,满脸横肉都在抖动。

在他身后,站着几十个膀大腰圆、手持利刃的家丁,一个个凶神恶煞,眼神像狼一样在人群中扫视。

“都看清楚了吗?”

赵德的声音尖锐刺耳,传遍了整个桑园。

“这就是吃里扒外的下场!”

他猛地站起身,一棍子砸在身旁的木桌上,木桌应声而碎。

“昨儿个,这小子胆肥啊!敢背着咱们王家,把丝卖给那个姓顾的!还拿了银子和米?”

“哼!有命拿,也得有命花!”

赵德走到那个吊着的汉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那张已经肿得看不出人形的脸,狞笑道:

“小子,醒醒!告诉大伙儿,你的腿是怎么断的?”

汉子艰难地睁开眼,嘴里涌出血沫,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不说?”

赵德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得汉子身子乱晃。

“我替他说!”

赵德转过身,目光如刀,狠狠地刮过在场的每一个桑农。

“王老爷发话了!”

“从今天起,谁敢私自把丝卖给顾怀,卖给顾家庄,这就是榜样!”

“别以为你们偷偷摸摸地走小路我们就不知道!在这江陵地界,就没有我王家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你们心里怎么想的,觉得那姓顾的给钱多,还给现粮,是大善人?”

赵德冷笑连连,竖起三根手指:

“我告诉你们,王家有无数种方法让你们在江陵待不下去!”

“不卖给王家?行啊!以后的租子,加倍!以前欠的债,立马还清!还不上?那就拿你们的房子抵!拿你们的儿女抵!”

“还有!”

他指了指庄外,指了指顾家庄的方向:

“王老爷在通往顾家庄的所有路口都设了卡子!派了护院巡逻!谁要是再敢往那边跑,抓到一个,打断一条腿!抓到一双,全家都得给我死!”

人群中传来哭声,是那汉子的老娘,正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直响,却不敢上前一步。

绝望的情绪,在桑园里蔓延。

他们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饿。

但他们怕这种毫无底线的暴力,怕这种能把人逼得家破人亡的权势。

顾怀给的确实是活路。

可握着刀子的,是王家!

赵德显然很满意这种效果,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悠悠地说道:

“都散了吧,该干活干活,该交丝交丝。”

“记住,王家虽然给的是白条,但只要听话,好歹还能活着。”

“要想跟王家对着干...”

他指了指树上那个随风晃荡的身影。

“下场,就在这儿摆着呢。”

......

江陵县衙。

后堂的气氛有些微妙。

陈识坐在上首,手里捏着一颗黑子,迟迟没有落下。

在他对面,坐着的是王延龄。

这位江陵首富,此刻没有了面对儿子时的严厉,也没有了对付桑农时的狠辣,而是一脸的和气生财,甚至带着几分谦卑。

“县尊大人的棋力,越发精进,老朽这步棋,实在是没活路了。”王延龄笑着把手里的白子扔回棋篓,主动认输。

“王员外过谦了,是你心不在此。”

陈识笑了笑,也没戳破,只是端起茶盏:“说吧,今日来找本官,所谓何事?”

“嗯...此事有些不好启齿啊,说到底,还是因为县尊大人的那位学生。”

王延龄也不绕弯子,从袖中掏出一张礼单,轻轻推到陈识面前。

“县尊大人,江陵刚刚平定,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可那个顾怀,名为组建团练,实则在城外大肆招兵买马,扰乱市场,哄抬物价,搞得人心惶惶。”

王延龄叹了口气,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如今桑农们被他蛊惑,都不肯安心生产,长此以往,江陵的赋税怕是要受影响啊。”

陈识扫了一眼那张礼单。

东西不算贵重,甚至于比起之前王家托他办事时给的还要少。

但话里的味道就重得多了...

“王员外这是何意?”陈识没有去接礼单,只是淡淡地问道。

“没什么意思,只是王家的一点心意,想请县尊大人...主持个公道。”

王延龄压低了声音:“那位县尊大人的学生,太年轻,太气盛,不懂规矩,他这么折腾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王家毕竟是江陵的纳税大户,若是王家垮了,这每年的供奉...”

话不用说透。

陈识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王家是在逼他站队。

王家急了,这个吞并沈家后已经高枕无忧许久的丝织大商不怕顾怀正经对着做生意,但怕毫无忌惮的顾怀扰乱整个市场。

陈识本意是想坐山观虎斗,看着这两边互相撕咬,自己好从中渔利。

但现在看来,王家是真被逼急眼了。

如果自己再不表态,王家这地头蛇若是真的发起疯来,或者直接撂挑子不干了,江陵的经济就算不会瞬间崩盘,今年的税赋也会大受影响。。

这是他这个县令不想看到的。

更重要的是...

自己那位学生,最近的发展势头,确实有点太猛了。

招流民、组团练、扩盐业...甚至还想插手丝织生意。

原本以为那个庄子要花许多时间去消化得到的一切,谁知道才过去这么些日子,就已经膨胀到了这个程度。

这让陈识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可以用顾怀,但绝不能允许顾怀成为下一个刘全或张威。

是该敲打敲打了。

“王员外的意思,本官明白了。”

陈识伸手,将那张礼单不着痕迹地盖住,收入袖中,脸上露出了那种如沐春风的笑容。

“年轻人嘛,确实容易冲动,不懂得顾全大局。”

“本官作为他的先生,自然有教导之责。”

他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师爷:

“王师爷,你替本官去一趟顾家庄。”

“告诉顾怀,这几天城里粮价不稳,县衙的存粮也不多了,原本答应拨给团练和盐务的那批粮食...可能要缓一缓。”

“另外,让他把心思多放在练兵和制盐上,别总想着跟城里的长辈们争利。”

陈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浮沫:

“大家都是自己人,和气...才能生财嘛。”

一直沉默听着的王延龄,脸上的皱纹终于舒展开来。

......

顾家庄,议事厅。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几个受伤的护庄队员正躺在担架上,痛苦地**着,他们身上满是棍棒留下的淤青和刀伤,鲜血染红了地面。

“王八蛋,下手太狠了...”

杨震看着那些受伤的弟兄,握紧了拳头:“王家这是疯了吗?在官道上也敢公然截杀?这次若不是弟兄们跑得快,怕是命都要丢在那里!”

“这已经是第三波了,”李易在一旁补充道,脸色惨白,“从昨天开始,我们派出去收丝的小队,只要一离开庄子范围,就会遭到袭击,不仅丝被抢了,人也被打伤。”

“还有那个带头卖丝给我们的汉子...”李易的声音有些发抖,“被吊在桑园门口,听说...腿已经废了。”

“这就是王家的手段。”

顾怀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汇报,手里把玩着一只茶杯。

“黑道截杀,白道施压。”

他看了一眼站在厅下的王师爷。

这位曾经对他客客气气的县令心腹,此刻正一脸矜持地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顾公子,县尊大人的话,我也带到了。”

“最近城里粮食确实紧张,县尊大人也是难做啊。您看,您这边是不是也该体谅体谅大人的难处?”

“收敛一点,别太张扬了,王家毕竟是百年的大户,根基深厚,您这么死磕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只要公子肯退一步,不再插手生丝生意,这粮食嘛...过几天自然也就有了。”

又是威胁。

当初陈识留下的伏笔,终于在此刻变成了断粮的警告。

如果不低头,如果不停止收丝,官府的粮食援助就会彻底切断。

而在王家的严密封锁和暴力震慑下,原本那些想要偷偷卖丝的蚕农,现在也都被吓破了胆,再也没人敢来庄子半步。

货源断了。

外援断了。

甚至连自己派出去的人都要被打。

“公子...”沈明远站在一旁,神色有些慌乱,“现在怎么办?若是收不到丝,之前投入的那么多银子和人力...全都要打水漂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怀身上。

他们等着他拿主意,等着他像以前一样,化腐朽为神奇,破开这必死的杀局。

但这一次,局面似乎真的无解了。

面对这种黑白两道联手、全方位的绞杀,一个小小的庄子,怎么可能扛得住?

顾怀没有立刻说话。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王师爷面前。

“王师爷,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顾怀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反常。

“回去告诉县尊大人,学生明白他的意思了。”

王师爷心中一喜,以为顾怀要服软了:“哎呀,公子果然是明白人!这就对了嘛,何必跟钱过不去呢...”

“不过,”顾怀话锋一转,打断了他的话,“粮食可以停,但丝...我还是要收的。”

王师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公子,你这是何必呢?为了争一口气...”

“送客。”

顾怀一挥手,杨震立刻上前,如同一堵墙一样挡在王师爷面前,做了一个极其粗鲁的“请”的手势。

王师爷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开。

厅内的气氛更加沉重了。

“公子,真的还要收吗?”李易担忧地问道,“现在外面已经没人敢卖给我们了,而且王家的人就在外面守着...”

“收。”

顾怀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恐惧,反而带着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兴奋。

“你们在怕什么?”

顾怀轻松地摊开手:“怕王家火并?怕官府断粮?”

“不。”

他指了指门外:“你们应该高兴才对。”

“高兴?”沈明远傻眼了,“公子,咱们都被逼到绝路了,还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们越狠,说明他们越急,而且我们有了之前拍卖换来的粮食,就算陈识断了团练粮草,我们也能撑一段时间。”

顾怀走到地图前,手指在王家的几处产业上点了点:

“王家为什么要动手?为什么要杀鸡儆猴?为什么要花大价钱去贿赂陈识?”

“因为他们怕了。”

“因为他们的流动资金已经断了,因为他们如果不这么做,他们自己就会先崩溃!”

顾怀转过身,目光灼灼:

“这种高压的恐怖手段,确实能震慑一时,但能震慑一世吗?”

“那些蚕农,现在是被吓住了,不敢动。”

“但是,王家不给钱,只给白条,还压价。”

“再过几天,等到家里的米缸空了,等到病床上的老娘没药吃了,等到孩子饿得哇哇大哭的时候...”

顾怀的声音变得冷厉起来:

“恐惧,是压不住饥饿的。”

“当一个人连命都快没了的时候,他还会怕被打断腿吗?”

“不会。”

“他们会恨,会疯,会不顾一切地寻找活路。”

“而我们,就是那唯一的活路。”

顾怀看向沈明远:“传令下去,把收丝的价格,再提一成!”

“再提?!”沈明远惊呼。

“对!不仅要提价,还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让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把丝送到顾家庄,就能拿到救命的钱和粮!”

“王家堵住了大路,我们就走小路;白天不行,我们就晚上收!”

“告诉杨震,护庄队全员出动,去接应那些敢来卖丝的人!”

“时间拖得越久,王家就越着急,手段就会越残暴,而那些蚕农的反弹...就会越猛烈。”

顾怀笑了起来,眉目朗若星河:

“王家自己放了一把火,那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往里面添点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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