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东路院一间久无人至的偏厅内，烛火幽微，灯花不时“噼啪”爆裂，将人的影子拖拽得如同鬼魅，在斑驳墙皮上扭曲游走。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檀香与灰尘混合的味道，冰冷刺骨；一丝松烟墨的微涩与钱庄朱砂印泥的辛辣，悄然从赵信怀中散开。

贾琏站在一旁，脸色煞白，额角沁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死死盯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心腹管事——赵信。

怎么也想不到，这次栽赃陷害林家、意图侵吞林家船运资产的幕后黑手中，竟有他最信任的人。

而那个让他感到彻骨寒意的源头，正安然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

林黛玉手中捧着个小巧的汤婆子，铜壁温润，内里热水微沸，发出极轻的“咕噜”声；身上披着厚实的白狐风氅，绒毛拂过青砖地面，无声却似有微痒；衬得她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剔透，仿佛一尊易碎的玉像。

她微微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偶尔逸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挥之不去的病气。

可就是这样一位看似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表妹，却主导了这场无声的审判。

“赵管事，”她终于开口，声音轻缓，却像淬了冰的钢针，一字一句扎进赵信的心里，“你跟在琏二哥身边十年，从一个跑腿的小厮到如今能独当一面的大管事，琏二哥可曾亏待过你？”

赵信浑身一僵，头埋得更低，牙齿咯咯作响：“没、没有……二爷待小的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林黛玉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抬起眼，那双往日里含情脉水的桃花眸，此刻清冽如寒潭，不见半点波澜。

“所以你就联合外人，伪造我父亲的印信，构陷林家商队夹带私盐，好让王家顺理成章地接手？甚至，你还在琏二哥派去扬州查探的亲信饮食中下药，让他们上吐下泻，延误行程，险些酿成大祸。”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贾琏心上。

他猛地看向赵信，眼中是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被背叛的难堪。

这些细节，连他都是刚刚才从林黛玉口中得知，可她却仿佛亲眼所见。

“你……你怎么知道……”赵信骇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恐。

林黛玉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转向了贾琏，淡淡道：“琏二哥，你的人，倒是比你想象的更有‘出息’。他不仅想踩着林家往上爬，还想踩着你。”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贾琏最后的体面。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脚踹在赵信的胸口，怒吼道：“赵信！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么做？！”

赵信被踹得翻倒在地，呕出一口酸水，却只是抱着头痛哭流涕，嘴里反复念叨着：“二爷饶命！二爷饶命啊！小的也是被逼的！是……是二太太那边的人……”

“王夫人？”贾琏一愣，随即恍然。

他早该想到的，府里除了他那位好二婶，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量，敢同时算计林家和他？

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

“被逼的？”林黛玉的语气陡然转冷，她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那滩烂泥。

风氅的边缘扫过地面，悄然无声。

赵信扑倒时，怀中滑出一只油纸包，散开露出半张婚书草稿，墨迹未干，赫然写着“周氏女配赵信”；另有一张银票残角，隐约可见“伍仟两”与“王记钱庄”朱印。

——那扇虚掩的雕花门缝里，正垂落一角玄色袖袍，袖口绣着半枚褪色的鹰隼纹，正是三年前林如海巡盐御史任上，亲手赐予霍家的旧物。

“她许了你管家奶奶的内侄女做老婆，许了你将来接管王家在南边的铺子，还给了你五千两银票让你安家。赵信，这叫被逼的？”

赵信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惊恐地看着林黛玉，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这些隐秘的交易，她……她怎么可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

不等他再说话，林黛玉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微微俯身。

那张绝美而苍白的面容凑近，吐出的气息都带着药香，话语却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冷酷。

“你想踩着谁上位？”

她问得极轻，极慢，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踩着我林家，让你飞黄腾达？踩着琏二哥，让你成为王夫人的心腹？还是踩着整个贾府的安危，去换你自己的荣华富贵？”

“我告诉你，你谁也踩不上去。”

林黛玉直起身子，对着门外侍立的紫鹃使了个眼色。

紫鹃立刻端着笔墨纸砚和印泥进来，重重地放在赵信面前的地上。

“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写下来。谁指使的，谁接应的，银子藏在哪里，伪造的印信又是出自何人之手。”林黛玉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终审判决的意味，“写清楚了，画押按印。我或许会看在琏二哥的面子上，留你家人一条活路。若有半句虚言……”

她顿了顿，轻咳两声，帕子上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猩红。

她若无其事地将帕子收起，眸光却森然如刀：“你应该知道，我那位未婚夫婿，北境的‘活阎王’萧策，他最擅长处理的就是不听话的人。到时候，就不是家法那么简单了。”

“活阎王”三个字，像一道催命符，彻底击垮了赵信的心理防线。

贾琏也在此刻打了个寒噤，他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仿佛能看到那个男人手下亲卫统领霍岩如铁塔般的身影，正守在院外，隔绝了这里的一切。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今晚，他不是来帮林黛玉的，而是被林黛玉“请”来，见证她如何清理门户——连带着他的人一起。

赵信再不敢有任何侥幸，涕泪横流地拿起笔，颤抖着将所有罪状和盘托出。

一炷香后，一份详尽无比的供状摆在了林黛玉面前。

上面不仅有王夫人通过陪房周瑞家的联络赵信的全过程，甚至还牵扯出了王子腾在军需上的一些手脚。

贾琏看着那份供状，手脚冰凉。

这东西要是递上去，荣国府和王家的脸面就彻底撕破了，甚至可能引来更大的风暴。

“表妹，这……”他艰涩地开口，想要求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林黛玉看也没看他，只是将供状小心地折好，递给紫鹃，吩咐道：“立刻送出去，交给禁军的李副尉。告诉他，我林黛玉要的，从来不是自证清白，而是清算。”

一句话，宣告了她身份的彻底转变。

从被动防御的受害者，到手握屠刀的清算者。

“是，姑娘。”紫鹃接过供状，福了一福，快步离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一支射出的利箭，直指京城权力的心脏。

偏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贾琏颓然地站在原地，他看着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表妹，第一次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孤女，而是一张悄然织起的天罗地网，所有算计她的人，都将成为她的猎物。

林黛玉处理完一切，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坐回椅子上，轻轻咳嗽起来。

她侧头望向窗外，夜幕深沉如墨。

忽然，她瞳孔微微一缩——紫微星垣之侧，一颗赤红色的妖星正绽放出不祥的光芒，如凝血般灼目，死死“钉”在了帝星之畔。

荧惑守心。

三日前，钦天监密奏已呈御前；今夜，京营兵马调动令已发六道。

她指尖轻轻叩击汤婆子，铜壁微震，唇角微扬。

——乱世将启，清算须趁早。

贾府这艘破船，倾覆在即。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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